[散文]食乡今昔
我的寓所临街。
临街窗外每晚大排档摆满又宽又长的人行道。一桌桌食客们乐呵呵地吃着肉鸡鱼虾蟹及各种瓜果，美滋滋地喝着白酒红酒啤酒及各种饮料，妙味佳酿，一应具全。豪吃狂饮，天公助威，热得壮汉们撸袖敞胸不过瘾，干脆甩掉上衣爽爽快快做“膀爷”，裸露出黑不黑白不白颤颤滚滚的膘子肉——不知人看了是羡慕呢，还是厌恶，反正一身身都是食物过剩的积淀，营养超标的造型。
窗外那一派壮硕炫目的景观，看得我不由情感激扬，思绪飞腾……
我惊叹我们时代物质的丰富，惊叹我们时代食物的丰盈。
物质，食物，顷刻把我推回到那困乏诡谲的年月。
读初中，借住在新建极简陋学校近临一个小村的农家。由于农村公社生产的“离谱”、“越轨”之风劲吹，民间饥荒初现端倪。正当少年长身体，学校伙食过差，粮短，油少，久不见肉……饥馋直直冲击口胃，几个同学忽发奇想并付诸行动：一人回生产队求油坊叔叔讨来一瓶棉籽油，一人回家提来家里保存有限的一兜红薯面，趁夜深借房东大爷的锅勺刀案，设法支走墙外巡夜的村支书，在小屋里几个人一齐下手炸“馃子”（不成油条实为油饼）。大家边炸边吃，虽无糖，薯面甜，炸出的“馃子”自出甜香，比搁糖的油条（我今天居住的古城称“麻糖”）还香还解馋。那一夜，我们兴高彩烈地吃了一顿久违的足足的“美食”，沉睡酣觉里做了一场久违的惬惬的“美梦”……
几十年后初中老同学聚会，提起那一夜，大家依然开怀痛快地大笑一阵。
迄今一直铭刻于心，那是我生平吃的最有风味最香口舌的一次馃子。
考入城里的省重点高中，好梦成真，欢喜不消说，只戴校徽走在街上，行人看看你胸前投来钦羡的目光，自豪感便油然而生，止不住身子飘飘然……
不料生活旋即陷入“大饥馑”（“三年困难时期”），空前的饥饿袭来，饭欠饱，脑僵滞，学习乏力；继而下肢浮肿腿上一按一个坑，身体虚弱，精神疲顿。“口粮定量”远远不够，学校效仿外边社会搞“瓜菜代”（瓜菜和秸秆玉米核之类碾碎代替粮食），仍不奏效，且随时间流逝饥饿日甚。校方犯愁，又搞“劳逸结合”：上午上课，下午睡觉。
当时的狼狈“窘况”，如今听来胜过奇异怪诞的《天方夜谭》：强忍饥饿与几个同学寻隙跑到郊外人家收过的菜地挖取菜根吃，不顾泥土牙碜，权且充饥一时；走在轧油厂附近路上，偶见路边运输丢下的一块棉籽饼渣，铜钱大小，急上前捡起，一点一点磕咬入口，细细地嚼，慢慢地咽，觉得肥田之物竟然那么香甜；饿极难挨，慌慌到校外饭店（无粮已不卖饭只供清水碗菜）买一碗煮白菜吃，暂缓时饥；大哥从乡下老家来看望，抢过他途中吃剩的半张红薯面烙饼，饿狼般几口吞下，那带着烂红薯丝丝苦味的饼，居然感到香过稻香村的糕点；住校吃食堂，每餐后桌上留一值日生洗盆，轮到值日就持小勺挨盆边盆底仔仔细细一勺一勺把残留的红薯面玉米面混合粥刮得干干净净送入口中，宛然享受一次大餐……
那时笑话一样的饿饭故事，稍稍收集，不用加工不用润色，可以从容编录一部让读者含泪而笑的畅销书。
青春黄金期，自己心仪的、学子们仰慕的省内名牌中学，几乎没给我留下多少值得怀念值得留恋的记忆。
不过，尽管勉强读了不到两年的高中，还是感谢时代后来给了我进入高校学习的极宝贵的一次人生“机遇”。
“文革”后期，经过全民共处的荒诞不稽的“特殊境遇”，我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名义，服从分配来古城郊区参加工作当了教师。
“内耗十年”，经济大损，生活毕竟好转；而且有了薪水，温饱无忧。养老抚小，食物短缺（重要物资凭票证供应），尚能倚靠“人际关系”得到助力而困难缓解：少油缺肉，友人帮忙从肉联厂买来猪油、猪下水；吃菜难，菜农学生不时送菜进门；孩子小又患病需要营养，与邻人结伴骑车奔波几十里到偏僻的农家购买鸡蛋……
喜兴啊，那苦人的饥饿无奈时期，终于悄悄远离而去！
方今国运隆盛，经济振兴，改革开放的伟业使国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今日饮食，居家，出外，无时无地都被丰富的食品吃物所笼绕，所簇拥。
在家吃饭，“左右逢源”：米有大米、小米、薏米、荞麦米，面有白面、黑面、粘面、玉米面，豆有黄豆、黑豆、红豆、绿豆，肉有猪肉、羊肉、牛肉、鸡肉，水产有鱼、虾、蟹、蛤……食材丰沛至极，择取自如自由。或蒸煮熬炖，或煎炒烹炸，极其便利。如此，怎么会吃不饱？
上街就餐，“随心所欲”：清晨街头有油条、烧饼、煎饼、包子……午晚饭店小摊有饺子、面条、涮锅、烧烤……可按个人口味选用。如此，怎么会吃不好？
进入新世纪新时代，国民生活“高大上”，人们不满足“家常便饭”，有条件有财力讲究时尚，追求佳美。
于是，各地各种美食，老字号、新品牌纷纷涌现。
我居住的地区，城乡许多名优食品一时间如雨后春笋般挂牌上市。城里的烧鸡就有多家：珍积成烧鸡、二毛烧鸡、道口烧鸡、老赵烧鸡……曾一一购买，口感都不错。在北京工作的孩子来家爱吃“老崔烧鸡”，说软烂香嫩胜过别家，每次回京总带两只送亲友。县里也各有美味：大名的“五百居”香肠，略有草药香而易保存；涉县的“跑肉”（野兔肉），高蛋白质，低胆固醇，香而不腻，几次下县友人都用以招待；永年的驴肉、驴肉灌肠名驰京津冀，本地人爱吃，远方时有来人指名购买……
住冀南一地，就能吃到八方名牌食品。北京烤鸭、天津狗不理包子、兰州牛肉拉面，西安羊肉泡馍，云南过桥米线……身边皆有店铺专卖，“正宗”与否，不是美食家，也吃不出什么异同。
近几年，网购迅速崛起，吃、喝、穿、用等国内外的出产都能买到，并且快递上门。何曾想到，我和老伴现在吃的巧克力、喝的咖啡等物，都是孩子们网购的外国货，质地优良，价格合理，让人喜爱。
时代所赐，当代人仿佛生活在丰富充盈的巨大食物仓廪之中，饮食之物，抬眼即见，触手可及。
晨起遛弯，不时遇到街边长桌陈列着种种小包装的谷物、干果、菌类以及没有见过吃过的食品，售货年轻人热情异常地拦你围你追你兜售；各大商场、超市常搞“打折”、“特价”；上街时时相逢一些人手拿食品广告传单向路人塞送；店铺门口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地鼓吹商品招揽顾客……
这些物品（尤其是吃物）大张旗鼓的推销“奇观”，从前何人见到过何人想到过！
眼前的食物，宛然连天浪涛汹涌而来，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它们使我联想到我们母语里那些优美的词：充足、充裕、富庶、富饶、丰硕、丰腴……这些词，以前多停留于纸面和口头，而今却变成了近旁真真切切的实物实景。
时移世易。忆起往昔饥肠辘辘的窘困经历，我又连连惊叹，不胜感慨——
食乡今昔，相去天壤啊！
居家饮食，不过饱好而已；出外寻游，不仅得味觉之福，还多心神享受。
近几年冬季，屡次跟儿子驾车南下旅行，实实切切体略到异乡异地各具特色的风味风情。
到杭州。先游览“西湖八景”的“柳浪闻莺”、“平湖秋月”、“三磹印月”……景名同水色交融，诗意纤秀柔丽；再吃声播遐迩的“西湖醋鱼”，肉质细嫩，香滑润滋，主咸微甜略带酸意，香口下饭，从味觉又诠释了西湖的灵秀之美。
走汕头。长街两旁最吸引人眼球的是树身银白高大的木棉树，望那一株株枝头朵朵红花，灼灼耀目如燃得正旺的火焰；随手拾几朵落地大花带回北方家里置于案头，嫣红颜色竟几日不衰。木棉花的形象、风骨，不正彰显着“英雄花”的本色？汕头小吃夜市更震撼人心：满街紧连的店铺内外，吃客们坐的站的拥挤不堪，兴致高涨地大吃大嚼各种特色食品。顺溜香润的鱼粥、爽嫩油香的烤鹅、弹颤筋道的牛肉丸以及不知其名的多杂小吃，招引夜游的人们蜂拥前来聚餐。夜市规模浩大，繁华热闹，直至凌晨两三点钟游人方渐渐散去。亲临过后，实在艳羡汕头人的福运！
长别风雪弥漫的寒冷北国，人车同乘轮渡过琼州海峡，踏上满眼汪汪绿色的海南岛，霎时进入暖热的春夏，沐浴长叶飘飘如女子秀发的椰林和四周波浪滔滔的大海形成的“椰风海韵”，渴饮甘美的椰汁，饥餐鲜美的海味，还几次跃入奔腾的大海，与巨浪搏击，亲吻，拥抱，激情澎湃，意气昂奋，俯仰畅游，润肤抚心……快哉，爽哉！美妙之感为我生平独享。
驰游凤凰古城，浏览新颖别致的吊脚楼及粼粼沱江的清朗流水，亲领沈从文小说《边城》描绘的湘西人文风情。后赴地处缓坡下临陡崖的古村落“王村”游历。因谢晋导演，姜文、刘晓庆主演的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外景，“王村”易名“芙蓉镇”而名声大噪。可称奇迹，一部电影激活了湘西一个古镇，这方土地焕发出勃勃生机，价值大升，招引远近大批游客络绎不绝赶来游赏。小镇一条斜坡长街，店铺林立，商业兴旺，出售大宗土特产，多卖姜糖、米豆腐。由于刘晓庆饰演漂亮女子胡玉音经营米豆腐，名人效应吧，游客们必掏钱吃一碗；我也从俗买碗尝尝，勉强两口便放下，味儿淡淡的怪怪的，实在不敢“恭维”。倒是品品姜糖，酥脆甜辣，满口冰爽，买两袋回家嚼了不少日子叫人眷眷惦念。
去海疆、岛屿，住渔家乐海景房，看大海波涛浩荡，下海滩捡螺蚌捉螃蟹，自助烹海鲜，陶冶情怀，快活无穷；旅山村边寨，栖农家乐民宿，攀崖登峰拥揽茫茫云海，摘新果采山菌，多餐野味山珍，净化心胸，极尽欢愉。
随儿子驾车驶原野过城镇，越山川涉湖海，饱览胜景，广食美味。深深恰恰体验了“优哉游哉，其乐无穷”的舒悦感受。
旅途，旅舍，旅游人无处不相逢：组团的、自驾的、骑行的，意兴盈盈，全在追寻一个“乐”字。
举世惊艳：煌煌中华，泱泱大国，人类四分之一人口困扰久久的“吃饭问题”，不但得到很好的解决，而且国人似乎提升“乐”为日常生活的“天职”：终日看电视乐，行止玩手机乐，早晚跳广场舞乐，四季出行旅游乐……极乐无边，可谓“时时乐处处乐”也！
说来自豪，乐，当是现代人们心境之花的绚烂绽放。
回眸食乡悠悠旅程，百姓吃穿住行的“难度时艰”，已被吃穿住行的“福泽终身”替代，国民对生活的“奴从”变为对生活的“享受”。历史的沧桑巨变，全然更新了一代代积贫积弱的“传统形象”。
耄耊老翁，躬逢华年。风雨兼程于坎坷人生路，抛却沉沉食乡阴霾，喜进衣丰食足的曈曈丽境……抚今追昔，怎不思潮奔涌，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