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杜甫——盛世离乱中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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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头常翻的书就是《资治通鉴》,闲时必要看一看。

时间长了,从古至今,只要说个年代我就能想到那时的历史事件。当然这都是细枝末节,本不足为外人道。但对历史热衷、对情节熟悉之后,对历史的反思便多了起来。就像看电视剧,愿意看它大业草创时的勇猛奋发、锐意进取,乐意读它坐天下时的孜孜求治,也希望看到繁盛的某个历史阶段能够长久下去。但历史就是历史,它有着自己独特的进程,并不被人的意志所能随意左右。

比如我在《资治通鉴》中有两个比较痛心,也不忍卒读的时期。一个是十六国时期,一个是天宝十四年十月之后的安史之乱时期。

前一个时期,刚开始读的时候,重点在看一国之兴替,所谓“作者不居”,往往统治者不善施仁政,亭台楼阁转眼就成了他人居住之所。

后来重点到战争中的谋略、部署及产生的影响,比如参合坡之战。后燕军队的驻地参合坡上黑气如云,压地而来,北魏的军队在重雾中击败了实力比自己强好多倍却轻敌松懈的后燕,北方再次统一的局面初步显现。又如淝水之战。战前苻坚对统一南方的热烈期待到了寝不能寐的地步。他的诸臣就战争的利弊展开争论,那些被打败的前燕遗臣却一直在旁鼓动,于是一个关乎国运和北方局势的命令匆匆颁下。而东晋上下本来长期在门阀政治、四大家族等因素困扰下艰难前行,但此时却在谢安的带领下异常团结,结果可想而知。

再后来,我不再看这些历史细节,更关注这段历史中那些频仍的战乱造成的赤野千里,还有性命如草芥般的普通百姓。

每一页史书都经常会有某某一战动辄斩首数万级,坑杀俘虏数万人,或者流散的人群从山东到关中、从淮南到燕北,被战争裹挟杀害、被路途上的野兽袭击而荡然无孑遗的悲惨记录。那种对人性向往和平稳定的冲击,久久在心间不能释怀。

如果你穿越到那个时期的某一年,一路都是哀鸿嗷嗷,满眼皆是白骨森森。走在茫茫旷野,千里不闻鸡鸣,城市村庄变为废墟,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睹此惨状怎不令人酸鼻?更何况,如不是亲身经历、亲身体会,终不能知道这战乱中底层人民在突来的灭顶之灾下是怎样的心境。

因此,我现在读书会避过十六国那个乱世,翻到我关注的第二个时期,开元盛世。

开元盛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历史学者眼中是真正的、理所当然的盛世。它的制度、规模、影响都超过了前朝任何时代。

我们来看一段文字:

“是岁(开元二十八年),天下县千五百七十三,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四京、东都米斛直钱不满二百,绢匹亦如之。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

在郡县制的大一统下,能长期保持如此稳定的帝国在世界上绝无仅有,也只有西方的罗马才能与之相匹敌。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到了天宝十四载十月,久蓄野心的安禄山在范阳治所蓟城“大阅誓众”,引兵南下,大唐盛世从此戛然而止。

我不想去深究庙堂决策者在其中的得与失、罪与过,更关注底层官民是何形态。

“时海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不为如此,连地方官也做惯了太平官,终没有想到自己也有遭遇乱世离愁的一天,“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

也就两个月时间,安禄山就顺利的占领了河北大部,在十二月的冬季渡过了黄河。紧接着叛军攻破潼关,“明皇帝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后续结果不说,读者也都知晓。

从盛世到乱世,往往就在俯仰之间、转顾之际,好像没有认真听数学老师讲课的学生,再一抬头,已经到了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另一个知识境界。

生活在大唐盛世尾声的普通人恐怕也是如此,他们还没有顾得上过第二年的正旦、看上元的华灯,遍即纷纷被战乱的狼烟吞没。对此,连当时人都惊诧的久久合不上下巴,举国上下弥漫着低迷的情绪。

这里介绍一位安享盛世却突遭离乱的典型代表——诗人杜甫。

那时的他还不是诗人,而是一个正在长安努力通过自己的文章和诗集去干谒大臣,谋求官职,梦想为大唐盛世永久延续奉献终身的有志青年。而大唐盛世的开放、包容、雄浑、大气,也让杜甫迸发出万分的热枕。

其实早在开元三年,大唐盛世这个烙印已经打在了还是童稚之年的杜甫的心上。

这还要从杜甫从洛阳出发去到郾城时遇到的一位响当当的女性说起。

人们都习惯亲切的称呼这个人为公孙大娘。

她是一位擅长剑器舞的舞蹈家,舞开剑来,浑然洒脱,“浏漓顿挫”,技艺冠绝,风靡一时,甚至她还是从外边引入到梨园享受供奉待遇的第一位剑器舞者,经常在宫廷宴会上表演节目。她的舞蹈“羿射九日”、“骖龙飞翔”,受到天子赞誉、群公瞩目,更是让杜甫大开眼界,真觉得不虚此行。

自郾城之行后,杜甫愈发热衷游历全国,更一度在吴越姑苏之地,为不能远游日本而抒发着“不得穷扶桑”的遗恨。诚然,杜甫一生怀才不遇,科举不第,又并不如李白那样知名,但饱览大美山川、安然享受生活却不能不说是太平盛世给底层普通人带来的最直接的实惠。

这种体验在杜甫经历丧乱之后更显得特别珍贵。

后来杜甫把目标转向齐鲁燕赵,从邯郸、洺州等地一路北上幽州,登上了当年燕昭王为招贤纳士而筑的黄金台,想到自己有才无用武之地,好一会怆然流涕。还好的是,这期间他结识了仰慕已久的李白以及高适等人,也算悲伤中有惊喜。

这一路,他还看到了国家积极实行对外扩张政策,府兵制瓦解,募兵制崛起,全国征兵导致的远近骚动,又引发了这个读书人的担忧和无法为国家风险力量的着急。

不过幸运的是,天宝十载,他终于成了体制内的人,当了京兆府兵曹参军,正八品的小官。可他没有就职,拖到了天宝十四载,被任命为河西尉,一个管地方治安的小官,因日日要与锤楚犯人相伴,又不去,直到转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也就是京师右卫率府中一个负责管理兵甲仓库的小官,才最终就职。

不管怎么说,杜甫还是赶上了为大唐盛世做贡献的末班车,只是这工作还没做多少,就“渔阳鼙鼓动地来”了。

于是转眼间,杜甫已经从鸡犬相闻、人烟稠密的中原流落到了蜀地,满头白发,日渐颓老。时光也到了唐代宗大历二年的十二月十九日。

这一天,他正在夔州都督府属官元持的宅邸作客。

宴会上,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引起了他的注意。

舞者表演的舞蹈雄壮多姿,“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看得杜甫连连称绝,特别是剑舞的套路颇让他十分熟悉,便启齿叩问姓名及老师是谁,舞者答:“人们都叫我李十二娘,是公孙大娘弟子。”

杜甫听闻,记忆顿时回到了四十二年前在郾城的一幕。

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妙,多么欢乐,多么祥和。杜甫沉浸久久方才回到现实,激起了他想再与公孙大娘见面的热情。

不过紧接着杜甫得知,公孙大娘早已作古。于是联想到那些在和平年代沐浴在大唐盛世光辉之下,尽情展露精湛技艺的各类梨园子弟们亦因战乱散亡如烟,心中不禁波澜微起,发出了“五十年间似反掌”的离愁感慨。

这不是他唯一一次在丧乱之后偶遇故人。三年后的大历五年,杜甫独自漂泊到潭州地方,又碰上了一个所谓的熟人。

这人叫李龟年,在长安时非常有名,是梨园中台柱子。他唱歌婉转动听,吹筚篥悠扬动人,特别是还擅长打羯鼓。

李龟年打的羯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鼓声急促、激烈、响亮,传得满长安都能听见。如果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聆听的话,心情别提多么清爽了。唐玄宗还专门创作了一首羯鼓乐谱《秋风高》,可见喜爱之极。

杜甫在长安除了干谒王公大臣,寻找进步门路之外,无论在歧王李范的府邸还是在殿中监崔涤、人呼崔九的堂上,都观看过李龟年的表演,可以说是他的一名忠实粉丝。不过李龟年出现的场合、结交的人士都非常高端,唱得歌不是自己编的,也是根据王维等名气非常大的诗人创作的诗所谱出的歌。而对杜甫的印象却不一定深刻。

数十年之后,江南的暮春,落英缤纷,似乎让人忘记了北方的丧乱。

在潭州某人的宴会上,一个是心中如霜冷的杜甫,一个是黯然神伤的李龟年,终于相遇重逢了。他们二人先是四目相对,之后则相拥泫然。然后把手互述流落衷肠,共忆长安时光,低落的心情都为之一振。

这回李龟年重新结识了已经有了名气的诗人杜甫,而杜甫则一扫自己作为盛世过客和乱世离人的孤独与伤感,满带深情写下《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可叹历史无情,这样平静的时光没过多久,潭州军队在夜间发生兵变,杜甫连夜逃出。在风雨颠簸的路途中,他的诗里没有了《江南逢李龟年》时的轻快,字里行间都在为“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而鸣不平,为无处容身而感觉“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为“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而感到无穷歉意。

逃亡是痛苦的,一路颠沛流离再加上生活上衣食无着、困顿无助都让杜甫精神疲惫。在凄冷的小船上,已经病倒的他迷迷糊糊又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大唐荣耀,开始回顾起半生的漂泊之苦、途中遇到亲友的帮助,以及他立志为大唐盛世奉献才智的那个梦。于是他挣扎着写下了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不久便病逝于溯湘江而上的船中,在盛世和离乱的无情夹击下走完了他的一生。

2020年2月27日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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